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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原创]前尘往事（三）：郭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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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前尘往事（三）：郭群

蓝歌鸲
[博客]

头衔: 海归上士
声望: 学员
性别: 性别:女

加入时间: 2009/02/05
文章: 33

海归分: 1701

标题: [原创]前尘往事（三）：郭群 (1883 reads) 时间: 2009-3-02 周一, 21:51

作者：蓝歌鸲 在海天文学发贴, 来自【海归网】 http://www.haiguinet.com

伸直手背，拉开距离，老师带着大家做操。我伸手，摸到前面小姑娘的肩膀，她回头望我笑，从那一刻开始，我们就成了朋友。

小姑娘叫郭群，很懂事，爱笑，做事主动，厚道不争，很有当干部的潜质，一进小学，她就被选为班长。我一生有很多幸运，跟郭群的友谊，是我幼年时期的幸运。郭群跟我的友谊从幼儿园时期就开始了。我们一起跳橡皮筋，一起分享不多的糖果和零食，以及小姑娘太多的话题和心事。

郭群的父母在防疫站，都穿白大褂上班。那些年，郭群父母研究的主要课题就是要消灭“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的凶魁——血吸虫。这一对长辈在我眼中总是温和带笑，非常优雅，他们的家庭氛围令人羡慕。

从省城搬迁来的防疫站不仅带来先进技术，也带来一些非常先进的设施，比如抽水马桶。1972年前后，我被郭群带到她父母的办公地点，第一次看到抽水马桶。我们一遍遍拉动水箱上的绳子，看清水在瓷砖蹲坑里空冲。原来，先进的技术可以把人如厕一类的粗鄙之事变得干净、隐秘而没有尴尬，真好啊！

防疫站院子里有个长廊，春季到来，长廊上的紫藤就会长出一串串美丽的花朵。两个小姑娘经常在那长廊里讲私秘话题，互相表达着对世界的迷惑。那时，我们对女人身体发育和来月经一类的事非常好奇，而且有某种畏惧和厌恶。谈论这些话题是可耻的，每次讲这一类话题，我们都要互相起誓保密。

我们的好奇心很广泛，比如，一块被丢弃的酒瓶底，不仅被拿来在太阳光下点燃草纸，也被拿来当作魔镜，用以追求某种眼晕来带的新奇体验。透过酒瓶底，阳光被反射成七色光条，世界变得与往不同。魔镜一样的酒瓶底可以把房子、花园、长廊、紫藤花、甚至眼前笑着做表情的好朋友变成某种被压缩的小影像。一个酒瓶底，带给了我们多奇妙的感受啊！

那天，郭群在我眼前做着表情，挥动着双手，仿佛水晶球里的微型仙女，我深深沉迷其中，仿佛漂浮于神奇的幻境。突然，我被大理石凳绊跌，右手手掌直接就按在了酒瓶底上，锋利的玻璃边缘深深刺进掌心。钻心的疼啊！我好容易才没有哭出来。郭群将插在我手掌上的酒瓶底拔出来，伤口看似不浅，白色的肉翻开来，很快就被迅速冒出的血填成一道血线。血随即汹涌而出，吧嗒吧嗒滴在地上，沁出一朵朵鲜艳的血花。血滴得越来越快，郭群用厚厚的草纸裹住我的手掌，草纸很快就被浸得透潮。地上留下了一大滩血。我觉得头晕，我问郭群：我会不会死掉？郭群说，不会，不过要是再淌血，你就会休克。郭群带着我奔跑回她家，路上留下一条点状血线。最终，郭群父母用止血粉和各种药膏为我止住了血。

几天后，郭群和我又回到长廊。郭群说，好多人被我的血吓着了，这几天没有人再去长廊。她忧虑地看着我，叹息说：多可惜的血，吃五个鸡蛋也补不回来呢。我俩沿着一条很长的血线追索，血迹已经变成深褐色，那些溅开的血迹在地上形成某种诡异的图纹。长廊里最大的那滩血，中间的厚凝部分已经脱落了去，只剩下一个形状怪异的环。郭群小心地拉着我的手，我们看看地上的血迹，又看看蓝得无底的天空，那些血——我生命中的一些东西，就这么消失了去，我们最终也会消失了去，我们的去路是哪里？两个小姑娘少年老成地叹气。

流血，是一件让人害怕的事，我们不会想到，生活其实比流血还可怕。

生活优裕的郭群家有一辆载重自行车，有一天，郭群带着她的同胞妹妹在马路上骑车玩——以她的高度，她只能以某种站立的姿势骑动单车。在她们对面，迎面跑着一张拉钢筋的三套马车。不知什么原因，马突然受惊狂奔，惊惶的马匹将郭群和她的妹妹连同单车撞翻在地，车夫急忙拉缰刹车，一根失去束缚的钢筋在惯性之下往前冲，戳穿了一匹马的身子，受伤的马继续狂跑，车轮碾过郭群……
那个年代罕见的一桩重大交通事故，吓坏了所有的人。其惨状被人议论了好长时间。那匹被钢筋刺穿身体的马，被车辕高挂，两个前腿悬在空中，双眼圆睁，流着眼泪。郭群，当场就没了气息。

后来，那匹被钢筋穿透的马被人将肉分了吃掉。郭群，一个所有人眼中的好女孩，留给了人们无数的眼泪和痛惜。很长时间，我不愿意听，也不愿意说，也不能去想任何关于郭群的事。对于胆小孤僻的我，郭群之死带来的伤害具有某种无法言表的摧毁力。最亲密的朋友以这样一种残酷的方式离世，童年突然有了某种我无法理解的空洞和悲凉。

流水跟着季节在变化。河边的花草依旧生长，野蔷薇的芳香清新而忧伤，它们总是在阳春时节如期而至。塘子里的青蛙开始长脚；黑色的水母鸡在静静的水面划出一圈一圈的波纹；水塘上方，那座山总让人心生悚惧。半山那支高大的红砖烟囱，常常有滚滚黑烟涌出，翻卷着翻卷着就散得无影无踪。那是殡仪馆，郭群在那里化作了一缕青烟。高高的烟囱口，就是人们去往另一个世界的出口吗？
我那时上小学三年级，脸色发白，身体瘦小。郭群死去的一段时间，我几乎夜夜噩梦。我不想跟人说心事，我必须自己面对恶梦。我那时就知道：死，是一件活人无法知道的事。

很多年过去了，要不是手掌上那道伤疤，我也许不会这么顽固地记着郭群。伤疤早就不会疼痛了，从身体的角度来说，这不过是一次小小的事故记忆，有时候，我会重新记起玻璃刺进手掌那一瞬间的尖利疼痛，有时候，这疼痛是双重的，它让我想起郭群。

2008年5月12日

作者：蓝歌鸲 在海天文学发贴, 来自【海归网】 http://www.haiguine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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