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网上最经久不衰的话题莫过于老狼的成败。我读了不少这种谈话，往往是刚觉得“成功”说得有道理，但是看了下一位说“失败”的人的观点，也好像说得不错。一个人、一种人生，到底是成功还是失败？而成功和失败又该由什么来衡量？由谁来决断？

先说说几个我认识而比较特别的老美。第一位是维基百科（Wikipedia.org）的创始人之一。维基百科是全世界Copyleft-知识共享人士的大本营，而它的几位创始人和众多的志愿者也是“黑客（Hacker）”的一个分支。三年前，我和他的公司（是一个商业公司，不是维基百科）谈一个商业合作项目，我们打过一段时间交道，当时介绍我们认识的人说他的公司将是当年硅谷最热的IPO企业。我和他以及他的合作伙伴（一位职业CEO）谈了几次，我觉得看不见“钱”景，商业对话就终止了。其实给我留下很深印象的不是他当时做的公司，而是他这个人，一个三十岁左右有点腼腆的大男孩。

他是一个典型的信息时代的“黑客”（不是“骇客”！），总结起来具备以下特性：
• 有特别的价值观，认为人类创造的知识属于全人类，并将这种价值观坚定地运用到他自己的职业活动之中，因此分文不取地做维基百科数年，不求回报；
• 对自己选择的事很投入，有激情，做了那么多年的维基百科，激情不减。这种激情也投射到他选择的其他项目中；
• 崇尚自由的生活，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不受他人，特别是世俗系统的约束，这点也反映在他非常不规则的作息时间上；他不愿意干一些他人分派给他而他又不喜欢的工作；
• 不盲目认同权威，不盲目认同条例，凡事都会独立思考然后决定是否认可。这种态度也反映在不会否定来自小人物的好意见;
• 很喜欢创新，不喜欢重复。
• 对金钱的态度很独到。他说“金钱是我的朋友而不是恋人”。

可以说我对他的评价挺高，但我会非常犹豫雇他做员工，因为他不合群（不是Team Player），也不会听老板的话，很难管理。同时他也不是个好老板，做事没有计划，太多即兴的主意，会搞得员工疲于奔命而没有结果。事实上，到现在为止，他的公司还未上市，仍在艰难地挣扎着。但他无疑是一只“特立独行的猪”（王小波语）。

第二位是一个投资者，几年前和朋友做一个项目的时候认识他的。他当时五十几岁，是一个“非典型”投资者，一个“系统外”的人。这里所说的“系统”，可以是法律系统，可以是金融系统，也可以是其他所有的冠冕堂皇的社会正式系统。当时他有兴趣给我们的一个项目融资，但他不想从自己的口袋里掏钱，就花了不少钱组织了一场马球赛（他自己拥有一支马球队），邀请了各路神仙来参加，那是一次很特别的经历，像是一场“武林大会”。这种融资方式在金融主流华尔街看来，可能是匪夷所思。

和他聊天很过瘾，几乎他说的每件事都像在说故事 —- 像天方夜谭里的故事，像基督山伯爵复仇那样的故事。。。他的故事有时让我想起美国西部电影中在马背上飞奔的牛仔，有时是意大利黑社会电影“教父”的人物和场景，有时则是金庸武侠小说中笑傲江湖的侠客。

他的祖先是爱尔兰裔，出生美国，但拥有多国护照。他痛恨给政府缴税，对全世界各国偷税漏税的办法很精到。如果有人告诉我，他干过很多违法乱纪的事，我一点都不会吃惊，违法对他来说是一种有意思的挑战和刺激。如果哪一天有人告诉我他进去了(是进监狱，不是什么好地方哈），我想他一定会在里面找到藏宝图然后摇身一变成为基督山伯爵。但他不是坏人，其实是个很有正义感的人，愿意帮助别人。只是他认定了政府（不管哪个国家）是最邪恶的东西，不愿与他们合作。

如果我们把眼光放长远一些，看看过去数千年的人类历史，可以发现一些为数不多但很特别的人。在中国春秋战国时代，有庄子这样愿意“在泥塘里爬行而不愿被供奉于庙堂的龟”，他的逍遥思想影响了中国人非官方、非职业生活数千年。在欧洲中世纪末期，有但丁这样独立于教皇的“白党”人物，他用“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的精神和旷世杰作（“神曲”等），开启了精彩缤纷的文艺复兴时代。

当然中国只有一个庄子，而欧洲也只有一个但丁，他们的成就和高度只能让万世仰视。但不管是什么时候总有一小撮离经叛道的人，“系统外”的人，或者说特立独行的人。他们有中国古代隐于穷乡僻野的隐士或佩剑走天涯的侠客，有欧洲学院里孤独地思索和探求自然和社会奥秘的学者，有骑在马背上驰骋于美国西部无法无天的牛仔，还有今天散落在世界各个角落紧紧地盯着电脑屏幕的黑客。他们虽然是小人物，但和庄子还有但丁的精神是相通的：独立，自由，离经叛道，特立独行，敢破敢立。这个特立独行的小群体对历史进步的贡献另类但不可磨灭。上面提到过的但丁和他的同类在文艺复兴中留下的足迹，还有黑客对现代信息社会的贡献（有人说硅谷就是黑客创造的一个游乐园），等等。每当他们倡导的异类见解被主流所接受并变成时尚的时候，他们就会漠然转身，走向更远的江湖。

当然世界最主要最瞩目的部分永远属于广大正统的人民以及代表其利益和价值观的政府 — 这就是主流社会。主流社会的精英们，为社会制定了一套（也许是几套）规范，为人们分出了等级然后设计了上升的阶梯，也为人生的成败定出了度量衡。虽然每个国家、每个民族，以及这些国家民族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其社会制度、人的等级和个人成败的度量衡不完全一样，但本质都有极大的相似之处。具体到个人成败，无非就是名、利和社会地位三个参数了。

这种主流体系和其价值观是那一小撮人不认同的。一小撮们尽量游离于系统之外，如果有可能就企图改变系统以及其游戏规则。关于个人的成败，他们更喜欢问自己：我自由吗？我快乐吗？我发现或者创造了什么新东西吗？我能给别人带来价值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就是成功的人生。

一个著名黑客，李纳斯。托沃兹（Linux 操作系统创始人）说人生有三种动力：生存，社会生活和娱乐。主流系统试图用物质的方法把人们捆绑在生存和社会活动之中，而娱乐只是调剂；而那一小撮旁门左道的人士则在生存之外，飘然跨过主流社会，直奔娱乐去了。

其实人往往是复合体，既乐于（也许是身不由己）投身于主流社会，有时也期望游离于主流之外。听过一句话：“8小时以内是儒家，8小时以外是道家”，说的就是中国人的这种既矛盾又融合的哲学状态。于是大多数人在兢兢业业地爬社会阶梯，为名、利和位置而奋斗的同时，偶尔会停下来，读点离经叛道的文学著作（其实文学著作对离经叛道的一小撮是情有独钟的，因为他们的故事往往格外精彩）或者听点来自系统外的八挂，现代人甚至还可以上网匿名发点平时不敢说的牢骚或惊世骇俗的宏论。

显然，这两个系统中的人和事不是彼此绝缘的，千丝万缕地依存着也争斗着。主流系统控制了社会的资源、话语权以及规则制定和执行的权利。从人数上和对社会的控制上，这个特立独行小众系统是“弱势群体”，他们唯一强大的是其精神世界。大部分时间两个系统相安无大事，虽然小众系统得顽强地顶住主流系统的好心人士向他们不断地推销一本书，书名叫着：“我的成功你可以复制”。唉，主流的人们哪里理解，特立独行的人真的不愿复制主流的成功啊。历史上这个小众系统也曾引发过”革命”，不流血、无硝烟的“文化革命”，成功的例子有春秋战国的“百花齐放”，欧洲的“文艺复兴”，以及现代的信息时代的兴起。

也许你会问，说了半天，绕了一个大圈子，到底老狼是成功还是失败？虽然每个人都会基于自己的价值体系作出判断，其实别人的判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判断。如果他属于主流意识形态的大江大海，他需要问：钱够了吗？名够了吗？地位高不高？如果他属于特立独行的那个小江湖，他得问自己：快乐吗？自由吗？对别人有用吗？

苦恼和困惑来自游离于两个江湖之间而不能兼得。